ARTICLE最新文章

2023.11.01 「接待」不單是 一杯涼水的事

  • 主題:專題
  • 期數:397(2023年11月)
  • 作者:Melody Yao
文字&照片  Melody Yao
本文轉載自2023年9月號宇宙光雜誌


▲烏克蘭一般農家房舍

2022年,烏克蘭突然進入戰爭模式,每個人的生活都脫離原來的軌道,極多「脫軌」的難民湧進我家所在的城市。既然有地利之便,便接受「路加傳道會」委託,將募集的善款確實交到需要者的手中。 

戰爭時期,接待難民是一件繁重且所費不貲的人道工程,而且是自發、自願、無償的。我們將別人託付的善款鎖定在「接待家庭」,因為我家就是接待家庭,親嘗個中滋味,所以特別能將心比心!

我們採訪了將近一百個接待家庭或單位,概括比例上,基督新教的基督徒,包含個人或教會或機構,大約占80%,其中浸信會又占絕大多數,其他包括東正教、天主教、猶太教等占10%,另外10%沒有特別宗教信仰。

 一百個接待的家庭就有一百個接待的故事,我們來聊聊其中幾個:


▲農家在市場販售自製的奶酪

1. 還能接待兩個人

這個小村莊在偏遠的山區,已經下了幾天豪雨,雖然放晴,卻還是一路泥濘坑窪,無法前行,只好跟受訪者約在他們的市中心。原本想找個可以喝咖啡的地方,坐下來好好聊聊,但是市中心只有幾間店舖,農村人想喝茶聊天,自己家的棚子多得是,沒有人會為了聊天而出來花錢,所以我們坐在車裡,聽這位婦人娓娓道來:

「我是家庭主婦,家裡養牛,我每天擠奶、做奶酪。我有七個孩子,最大的十八歲,最小的三歲。戰爭第一天,丈夫就申請從軍,捍衛自己的國家,目前在戰場第一線服役。」

七個孩子的爸爸自願上戰場?我心裡疑惑著,烏克蘭政府規定,家中有三個孩子以上的父親不必徵召入伍。你家有七個孩子,你有絕對的理由不上戰場啊!

我想著,要獨立支撐七個孩子的家和繁重的工作,婦人挺得住嗎?她難道不擔憂,萬一丈夫有個三長……,她怎麼辦?我胡思亂想時,這位七個孩子的媽媽接著說:「同一天,我就到這裡的政府單位報名,登記我家可以接待難民。」

烏克蘭的冬天大約有半年,為了節省冬天取暖的木柴用量,農村的房子都很小,剛剛好夠用就好,尤其是蘇聯時期的房舍。我脫口而出:「你家還可以擠人?還有空房間?」

婦人肯定地說:「我把七個孩子集中在一個房間,就可以空出一個小房間,還能接待兩個人!」……


▲送到前線的肉乾和肉凍

2. 我只是要他們能活著回來

一進大門,各式各樣的瓶瓶罐罐告訴我,這是個珍惜資源的家庭,主人沒有請我們進屋,想必在棚子底下比較容易騰出座位吧!主人的熱情一如端出的熱騰騰的茶,在12月的烏克蘭,尤其戶外,有一種暴風中的堅毅!

這是一間農家手工肉乾和傳統罐頭的家庭工廠,他們從朋友、鄰舍、親戚那裡募集資金,自己製作肉乾和豬肉罐頭。做滿一車的食品,就跟著運送物資的車隊送往前線,給正在捍衛國家的軍人補充營養。他們認為,要靠軍隊給的正規食物絕對不夠,肉乾方便軍人隨身攜帶,餓了就拿出來啃兩口,還有傳統口味的肉醬罐頭,隨時慰勞肚腹的鄉愁,同時附上孩子們祝福的卡片。這十足像我小時候,父母去軍營探望服兵役的哥哥,總要帶些有的沒有的,就怕他們吃不飽、睡不好。

我看著罐子上貼的字條,問:「這上面寫什麼?」

「食用完畢,請將罐子帶回。」主人說。

我心想:就一個罐子,看起來也是撿來、收集來的,無論如何都不是什麼貴重物品,值得讓為國爭戰的士兵千里迢迢帶回來還你嗎?

主人從我的眼中讀出困惑,他說:「我只是要他們能活著回來!」

3. 哪怕從千里之外

經過蜿蜒的小道,來到一處看似墾荒的精緻小屋,主人徒手挖掘的水井和有點歪的廁所,看得出他正在重整家園。

的確是,他收拾破碎的心,離開烏克蘭第二大城哈爾科夫,離開喧囂的市井,也離開曾經美好的婚姻,從哈爾科夫來到這個讓自己完全沈澱情緒的小村。屋子雖然小,至少可以容身,也是重新出發的支點。

戰爭打響了,心碎的地方變成破碎的土地,哈爾科夫岌岌可危,朋友、親戚都在那裡,正懸著的心被一通電話提了回來:

「可以住你家嗎?」一聽是好朋友的聲音,二話不說「當然可以」。

朋友們才剛住下,又有電話來。

「可以住你家嗎?」一聽是親戚的聲音,二話不說「當然可以」。

房間住滿人,又來一通電話。

「可以住你家嗎?」一聽是前妻的聲音,雖然不是二話不說,但還是念在舊情,只能說「當然可以」。

前妻一點也不顯陌生,就把行李抬進屋裡,接著補上一句:「我丈夫也來了,可以一起住嗎?」

五雷轟頂、天人交戰,這是不是踩到情感的底線了!

只好淡淡問一句:「他現在在哪裡?」

「在門口!」

國難當前,還能為私人恩怨糾葛嗎?唉!這是哪門子的道德綁架啊!

我們去拜訪屋主的時候,他的家連走道都住人了。

把善款交到他手上時,激動的淚水道出他澎湃的情緒:「我這輩子都在給予、都在付出、都在成全。當我艱困的時候,沒想到上帝差派不認識的人,從千里之外特意來幫助我!」

他流淚感恩知道他的需要、垂聽他的呼求、醫治他的心靈,並且調動萬有的天父!

哪怕從千里之外……


▲蘇聯時期的公寓

4. 我找不到理由

老先生對貓過敏,他有一間公寓出租,是養老的收入來源。難民來了,他把公寓整理一番,無償給難民居住,難民還帶著兩隻貓。老先生有點為難,難民說:「我的貓很乖、很守規矩。」老先生看了看,好吧,人都進來了,也不差兩隻貓了!

老先生安心把房子交給陌生人,雖然分文未取,但也算是人飢己飢,覺得這是人的天良應該做的。一個月後,他想去關懷住在公寓的難民,看看他們的生活,有沒有什麼需要。他來到自己的地方,雖然手上有鑰匙,但還是禮貌地按電鈴,畢竟要尊重對方的隱私。

門打開的剎那,老先生被轟炸過來的貓屎味震得倒退三步,看見新貼的壁紙被貓爪強力伺候的證據,桌子下、窗台上到處「屎跡」斑斑,還有觸目驚心的滿地垃圾……

老先生的魂還沒回到地球,但是計算能力還是可以的:「我記得是兩隻貓,怎麼現在有四隻貓?」正疑惑開口問年輕人,發現,「不對啊,你們是誰?」、「你們為什麼住在我的房子?」、「之前住在這裡的難民去哪了?」

原來,之前的難民私自把鑰匙交給朋友,朋友又呼朋引伴聚集其他夥伴進來。因為沒有人監管和打理,在為所欲為的瀟灑後,房子沒有一處是乾淨的,也沒有一寸完整。

老先生收回公寓,委託清潔公司清理、消毒,重新整理,讓一般人可以居住。我問老先生:「你花了那麼多前整修房子,現在總算恢復原樣,你還願意接待難民嗎?」

老先生說:「我找不到不繼續接待的理由!」


▲從戰區前來等待收容的難民

5. 因為哪裡也去不了

羅姆人,俗稱「吉普賽人」,他們的祖先是印度人。如今,羅姆人散佈在全世界,是居無定所的流浪民族。大多數羅姆人是社會邊緣人,勤勞的從事社會低下階層的工作;躺平的乾脆等人救濟;想要不勞而獲的就上街偷拐搶騙。

大多數羅姆人沒有接受教育的意願,所以,幾個世代過去,生活還是在原來的窠臼中轉不出來。一般歐洲人對他們就是敬而遠之,能躲多遠就躲多遠。即使在戰爭中,這族群也不被「正視」對待,很多政府給難民的福利、服務,不自覺就略過他們,也因此,羅姆人想要找到願意接待他們的家庭,幾乎不可能。

微胖、黝黑、不太高,眼前這個人怎麼跟一般烏克蘭人不一樣?原來,他是羅姆人村莊的牧師,從基輔來這裡建立教會,目前接收大約兩百個羅姆人難民,他們        每天在他的教會吃喝拉撒睡。

我好奇問:「牧師,你從哪裡找到這些人?」

「喔!羅姆人都是坐最便宜的火車,輾轉幾天才到達這裡。我每天去火車站,只要看見躺在地上、椅子上,又髒、又累、又餓、身邊又有很多孩子的,一定是從戰區過來,等著善心人士領走的難民。我就走過去問:『你要跟我走嗎?』」

基本上,把這些羅姆人難民的全部家當當作垃圾,別人都還覺得擋路,所以,對他們而言,去哪裡都不會有損失,只要有人肯收留,還沒經過大腦,腳就已經跟上了!

因為貧窮,羅姆人早已習慣沒有家具的房子,做什麼都是席地完成。這位牧師每天帶著他們讀經、禱告、敬拜、讚美,牧師眉飛色舞說:「他們每天躺在教會,不想聽福音都沒辦法,因為哪裡也去不了!」


▲羅姆人睡在教會地板上,也順便聚會

6. 我們家離開了,難民怎麼辦?

2022年2月24日,從睡夢中醒來,最不願意發生的事竟然成真了。眼看家人處在危險邊緣,我又不在他們身邊,母性本能的我趕緊為他們安排撤退之路。俄軍一天就逼近基輔,烏克蘭隨時遭占領的恐慌瀰漫在我的幻覺中,於是開始尋求海外資源。

很開心為家人預備好退路,放下心中的大石頭,就跟兒子商量撤退的細節。兒子悠悠地說:「我們家離開了,難民怎麼辦?」

「難民?難民在哪裡?」我滿天尋找資訊,可是沒有檔案啊!

「在我們家!」兒子說。 

如今,一年多了,難民還在我們家,也看不見戰爭終了的日子。

原來,接待不單是一杯涼水的事!主啊!  為什麼不早說?


※作者簡介:Melody Yao 宣教士。曾經從事幼教工作十餘年,2006年全家移民宣教至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