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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.09.06 奇蹟奶奶

  • 主題:大醫院小故事
  • 期數:355(2018年9月)
  • 作者:黃亮維


2007年冬天,我披上白色短袍踏進醫院,第一站便是癌症病房。我的袍子長度、以及上面繡著的藍色「實習醫學生」字樣,洩露了我的資淺。每天清晨七點鐘開始跟查房,我生理上睡眼惺忪,心理上卻擔驚受怕:怕被問了問題答不出來會丟臉、怕開錯藥害病人吃了死翹翹、怕病歷寫不完、怕掌握不住病人的病情……等徬徨、無助的心情,不明白自己到底能發揮什麼價值。當主治醫師溫和地責備我,怎麼沒聽出自己病人的心雜音時,我腦中一片空白,因為我連正常的心音都還聽不熟悉。

然而我卻記得一位醫界前輩的教誨:「不要妄想要到很傑出的時候才來為主做見證。『我是個爛人,但上帝卻還愛我』,這才是福音哪!」因此,我在白袍上別了小小的十字架和耶穌魚。同事們還真有人好奇問起耶穌魚的由來,我便向乘機他們解釋,「魚」的希臘文「ΙΧΘΥΣ」五個字母拆開來,正好是「耶穌.基督.神的.兒子.救主」的縮寫。若病人恰好也是基督徒,一見到我,都會驚喜地和我「相認」,彷彿看到了主的使者。我會陪他們一同禱告。

若不清楚病人的信仰,我會和他們說:「我是基督徒,我等等離開之後會私下為你禱告。」若他們不排斥,隔天我就會進一步問:「你是否願意我現在為你禱告?」往往我會發現,那些欣然接受的病人,生命中已經遇過好幾個為他們禱告的基督徒,原來我只是上帝領他們得救的一小步棋,而上帝對他們自有更大的、超乎我想像的計畫。

想到這裡,我就寬心不少,也愈發願意放膽為人祈禱了。有時,上帝也會佈下「彩蛋」,讓堅持到最後一刻的我,享受得著禮物的複雜心情。

我照顧的第二位病人是位奶奶,乳癌合併肺轉移,末期。我初見到她時,她弓身坐在床上,露出一片白皙巨大的背部,像個大饅頭;前一晚差點沒了呼吸,好不容易才從死亡邊緣被救活。她的胸廓隨著正壓呼吸器機械式起伏,灰白的髮絲給面罩漏出的氣流吹得一顫一顫;雙目圓睜,彷彿正對上天提出無言的控訴──如果不知道她也是基督徒,我真會這麼猜。

「我怎麼還沒走?」她連自行呼吸都嫌奢侈,更別提說話。寫在紙上的寥寥幾字,表達了一切:深怕自己再活著,成為家人的纏累。

「老婆,把一切交給主,讓祂來安排。」她丈夫溫和地勸;奶奶喘著,沒答腔。

「媽,其實我們現在也挺幸福的呢!」大女兒蹲在她旁邊鼓勵道,被她一手揮開。

我上前握住她的手,發現餘溫尚在,並未被人生的冬天給凍僵。

我不知哪來的靈感,說:「奶奶,主要你多留一會兒,好為我禱告。我每天在病房傳福音,很需要代禱呢!」

執著彼此的手,我們一同向主傾訴,說了什麼我已模糊,只依稀記得想的是保羅的話語──「情願離世與基督同在,因為那是好得無比…然而情願留下,是為了你們…兩難之間…」,以及約伯的故事──主終將證明祂自己的公義,且證明:因苦難而咒詛自己生辰的約伯,遠比那些說風涼話的朋友們更貼近主的心腸。禱告間不時聽到家人的啜泣聲,我也哭了。

此時此刻,保羅書信不再是遙不可及的高調,因為「死之毒鉤」隨時可能鉤走奶奶的性命,刺透所有人的心;而靠著主的應許,這家人流淚已不再因害怕死亡,只因無限的不捨。禱告結束,發現奶奶也噙著淚水;「阿門!阿門!」她虔誠地緊閉雙目,大聲連說兩次,彷彿把自己的靈魂整個呼出交給主,顫抖的聲音穿過透明的面罩傳進每個人耳裡。

我接過她用來筆談的線圈小記事本,寫下另一個病人的名字:

「奶奶,這位爺爺得肺癌,左邊的肺完全塞住沒有了。我要向他傳福音,請您為他禱告。」

奶奶噙著眼水,緊閉雙眼,用力點頭:

「好!好!」

「我要走了,明天還會來看您,希望明天還能再見到您。」

奶奶認真地看著我,再度用力點頭。

夜裡我輾轉難眠。奶奶怎麼樣了?有一段經文,明天要跟她分享,該怎麼切入比較好?終究主把我哄睡了,進入彼得及耶穌同在的夢鄉。

佢料隔天來到病房,得到的卻是令人心碎的消息。奶奶的兒女們說,她早晨一醒就伸手拆面罩。他們於是希望照母親的意思──

「我們希望她能在睡夢中,平安無痛苦地走。護士小姐幫我們多打了兩劑嗎啡,並且調整呼吸器,讓她自力呼吸,不再由機器帶動。」

十二小時後,奶奶安息主懷。

「醫生,」奶奶的女兒把我從病歷堆中喚醒:「我媽媽寫了這個,請你轉交給你說的那位病人。」我接過那從記事本上撕下的一頁,上面寫著:

祝  你  平  安

展  現  奇  蹟

主  與  你  長  在


下面簽了奶奶的名字和日期。

我將它送到那爺爺手裡:「阿伯,這是另一個病房的伯母寫的,她不認識你,但她為你祈禱。上帝疼你;耶穌疼你。」

或許,這兩人一直病到生命的最終,都沒有奇蹟。也或許,上帝都已在他們的生命中,寫成了奇蹟。如果一個孱弱將殘的身軀,都能靠主向陌生人施予關懷,更何況我一個好手好腳,只不過是尚在青澀階段的實習生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