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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.01.07 異鄉人的委屈──受壓者得自由的福音

  • 主題:大醫院小故事
  • 期數:359(2019年1月)
  • 作者:黃亮維
今天我來說另一個故事,也是我剛進醫院見習時所發生的事情。

打開病房的門,躺在床上的是另一位奶奶。她年紀很大,有一頭銀白而鬆軟的秀髮,顧盼間流露出一種返老還童的安詳。幾天前她因為突發意識不清而入院,負責照顧她的是個外籍看護工,聽說是個「菲傭」。

查房時,大小醫師圍著奶奶望聞問切,我看看護工給晾在一邊,就和她用英語聊,原來她來自印尼。

「啊,apakabar!」我用印尼話和她打招呼。在那個年代,還沒什麼台灣人會說印尼話。因此她有點吃驚:

「你會說印尼話?」  

「只會一點點。」我又問:「你來多久了?」

「兩個月。」有點靦腆地笑了一下。

我心裡有了底。兩個月,應該還有諸多不適應吧。
 
奶奶的小女兒三十多歲,每天都去陪她。我們每天早上十一點查到奶奶的房間,小女兒大約就在這時出現,然後一直待到晚上。她身材圓潤,長長的捲髮披肩,跟奶奶很親,兩人常鬥嘴。

主治醫師問小女兒:「昨天是誰陪奶奶過夜?」

「是我請來的那個印尼瓜。我們都這樣叫她。」什麼?印尼瓜?居然臉不紅氣不喘地使用這種歧視語言!

「應該還有很多溝通不順的地方吧?」我同情地問道。可想而知,問題一出,小女兒突然像個漲滿的氣球找到了洩氣的出口,一股腦把怨氣全吐出來:

「可不是?她們這民族就是懶!你知道嗎?我媽被送來的當天下午,她跟我說奶奶叫不醒,我一看,我媽都翻白眼了,她人還在看電視!我就嚴正警告她:『你再敢這樣,我可不會送你回國,我要送你坐牢!』她這幾天終於乖了一點。」

她壞嗎?懶嗎?我不知道,我寧可相信她是不夠機警,缺乏經驗,相信她需要的是教育而非恫嚇。但,妳說「終於乖了一點」,我想,意思不會是……只要妳在,她連休息一下也不敢?
 
隔天早上查房前,我塞了一本印尼文雜誌給看護工。整天和病床上的老人家乾瞪眼也不是辦法,給她點讀物,讓她有機會喘口氣吧,我想著。雜誌是工業福音團契傳道人鄧慧琴姊給的;慧琴姊是印尼華人,來台宣教十五年,平日在政府機關當翻譯,專門處理外勞和外配的法律問題,假日則往返北部與中部,牧養印尼媽媽們組成的教會。我對外勞外傭的認識,是從他們夫婦倆開始;僅會的三句印尼話(你好、早安、再見)是跟她學的;所有印尼文宣,是跟她拿的。我給那印尼看護工有關慧琴姊的聯絡方式,囑咐她:「如果有任何困難,可以打這支電話。」

才來兩個月,想必有許多問題,但我不敢想像這樣做對她幫助能有多少,她會不會使用那組電話號碼打給一個素昧平生的人,本身就是個問題。但沒想到中午我再遇見她,她竟已認真寫好一封信:「你能不能幫我轉交給你的朋友?上面寫的是我遇到的困難。你叫我打電話,我沒有錢。」隨後我幫她把信轉成電郵傳給慧琴姊。

「慧琴姊,信上寫的是她什麼問題?」

「她一直被打。」

「什麼?那怎麼辦?需不需要找社工?」

慧琴姊不愧經驗老道,回了一封信讓我轉交看護工,上面提及外勞常有的問題與應對之法。不但如此,慧琴姊還透過我的手機和看護工通了電話。能在異鄉用自己的母語向人吐露心事,一定格外窩心吧。

「我寫的信你可以轉給社工,但外勞的事先不要洩露,以免影響她的工作。給外勞時間去解決自己的問題。」慧琴姊如是建議。
 
第三天查房,小女兒還沒來,我刻意與外勞站在一邊。
 
「真的很謝謝你。你幫我很多。」印尼姊姊感激地向我點了一下頭。「我的雇主把錢放在銀行,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可以拿。」她說,「如果奶奶出事,我就沒有錢,她還要把我送去坐牢。她常打我,有次還把冰箱的門一甩,撞掉我一顆牙,我好害怕。」說著,張開嘴,讓我看那顆缺了的臼齒。

這回我已準備好:一本《靈命日糧》,三張福音單張,和一張電話卡。半年後這名長期受職場霸凌的外勞在慧琴姊的幫助之下逃離雇主,在印尼辦事處的庇護下被遺返回國。慧琴姊後來跟我說,我適時伸出援手,從此改變了這名印尼穆斯林對基督徒的印象。

這個故事讓我思考許久:到底什麼是「福音」?《路加福音》裡的耶穌,用以賽亞書裡的宣告,標誌他傳道生涯的濫觴:「主的靈在我身上,因為他用膏膏我,叫我傳福音給貧窮的人,差遣我報告:被擄的得釋放、瞎眼的得看見,叫那受壓制的得自由,報告神悅納人的禧年。」《雅各書》亦說到:當弟兄姊妹有需要來找我們幫忙,絕不可只是為他禱告完,說「平平安安地去吧」,而是要給予實質的援助。多年後我想通了:真正的福音,絕不只是「靈魂得救」而已,更要「肉體得贖」;畢竟使徒信經不是講「我信靈魂升天」,而是「我信肉身復活」。發一本聖經是傳福音,但對於這位來台工作的異鄉人,幫她伸張勞動正義,不也是傳福音嗎?

當我們回到耶穌對福音的定義去理解福音,福音也就變得更容易傳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