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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.07.03 好好道別 說出口的愛

  • 主題:大醫院小故事
  • 期數:365(2019年7月)
  • 作者:黃亮維
在我實習的時候曾經讀到一篇文章,是位國外癌末病人寫的。作者問:「如果讓你自由選擇自己的死法,你會怎麼選?」作者自承在得知罹癌時一開始非常怨懟,尤其當必須忍受著疾病與治療的雙重折磨,又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軀體不見好轉反倒日漸耗弱,再環視家人所經歷的煎熬,想活,又怕拖磨自己、拖累家人;想死,又恐懼那身後未知的世界……反覆折騰著,不論於自己、於身旁的人,都是無比鉅大的痛苦。
 
然而當作者來到生命最後一刻,卻感謝自己得了癌症。何以如此?原來是因為在這緩步趨近死亡的過程中,他有機會向家人訴說自己的感謝,家人也能表達對他的愛,令他感到幸福、不虛此生。他甚至寫下:「如果我今天是心臟病發而猝死,固然走得灑脫,卻也就無法擁有如此多和家人共處、互相訴愛的珍貴時刻了。」
 
我一直在想,如果是我呢?心臟病發與癌症如果只能擇其一,我會如何選擇?漸漸我了解:原來這是個假問題。重點不在病程的快速或緩慢,而在於有沒有愛、以及有沒有讓愛流通的管道。在我住院醫師第二年,就曾見證一個癌症家庭因著愛而堅強,最後又因著遇見主而深化彼此相愛的故事:
 
那晚我正在台大新竹分院癌症暨安寧病房值班,護理師通知我有位新病人入住,要做安寧評估。我心裡納悶:安寧評估有必要住院嗎?只見病床上坐著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女士,面色黎黑、頭頂光滑、雙眼圓睜、臉上肌理緊繃,戴著口罩和毛帽;她的坐姿簡直可用「正襟危坐」來形容。她不發一語,倒是她妹子和先生幫她說了許多。原來這位李允善女士是位金融機構主管,已經與腸癌奮戰數年,無奈腫瘤步步進逼,多處器官轉移,化療、放療、甚至開腦,她都做了。此刻她的身體就如一艘殘破的扁舟,亟需靠岸,卻是找不到停泊處。

「醫師,我們知道她的生命已經快到終點,請問能不能幫我們接洽靈性關懷的資源?」我表明自己是基督徒,徵得病人和家屬同意後,我當場為她祈禱。走出病房,我似乎領會了為何主安排她此時打破常規來住院。
 
病房常年和新竹浸信會合作,每週都會有探訪團隊來關心病人。我接洽了常年關懷癌友的劉媽媽、黃成業牧師、林文欽牧師,之後李女士住院時,便成了他們固定探視的名單。隨著病情跌宕起伏,我們醫護人員都感到李女士臨終的時辰一步步逼近,然而她最放不下,也最放不下她的,也是她最親愛的先生邱健寶以及三位女兒。夫妻從高中就相識,一路白手起家,從無到有,此刻自是肝腸寸斷,難分難捨。後來我們鼓勵她把家人交在上帝手裡,最穩妥;當李女士點頭願意接受耶穌的那一刻,她原本深鎖的眉頭立即舒開了,緊抿著的雙脣也綻出笑靨。從那天起,允善姊的心情變得很輕鬆,常露出笑容,每天期待和探訪她的弟兄姊妹一起唱詩歌。

允善姊彌留那個週末晚上我剛好在場,她已經完全昏迷,發出臨終典型的喟嘆式呼吸,三個女兒在床前哭成一團,輪流吐露平時說不出口的愛的話語。健寶大哥握著我的手,感謝我對他妻子的照顧,我們從那時起以兄弟相稱。牧師已接到病人臨終的通知,隨時待命。我預計允善姊當晚便會安息,簡單交代注意事項,便下班趕回自己家裡陪家人。
 
我以為事情就到此告一段落,萬萬想不到星期一上班時,允善姊仍在原來的床位,清醒著、吃著早餐!我驚訝地說不出話來,反而允善姊說話了:「那天晚上,我做了一個夢,夢見我躺在床上,我的家人、黃醫師、劉媽媽、牧師和弟兄姊妹手牽著手把我圍成一圈;你們唱著詩歌,唱完之後牧師大喝一聲、腳重重往地上一踏──然後我就醒了。」

行醫這些年,那是我唯一一次見識到這種神蹟。後來允善姊又留在世上幾個星期,最後腸胃道再次大出血而安息。我在想,如果神蹟並非常規性發生(否則就不叫神蹟了),那麼主特別賜給這家人多了幾星期的相處時光,用意何在?或許是讓他們能夠更認清自己想要對彼此說什麼,並有機會能說出來,以致能不留遺憾吧?雖然我們在面對自己親友的離去時,未必能經歷相同的神蹟,但若能以此故事為鏡,平時就把握機會與家人交流、傳愛,那麼這個神蹟是否也就像是發生在我們自己身上了一樣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