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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.08.30 陪妳,最後一程

  • 主題:大醫院小故事
  • 期數:367(2019年9月)
  • 作者:黃亮維
「亮亮醫師,能不能請你跟甜蜜哥的家屬『鄭重』解釋一下病情?」你們這些醫師每次都輕描淡寫,不斷給家屬錯誤的期待,是要我們護理師怎麼推安寧?」

我之前受訓的醫院,有著全台第一間腫瘤暨安寧病房,做化療的病人、做安寧的病人、接受臨終照護的病人,全都同在一起。若積極療法在一個病人身上不見起色,那麼照顧團隊便會漸進式地把重點放在安寧與緩和療法;如此可以避免「積極與緩和療法涇渭分明」的情形。然而,不論再怎麼漸進轉換,總會有那麼一天、那麼一個轉捩點,病人必須知道自己時日不多,得為死亡做充份準備。

而又恰好,我跟的主治醫師,並不認同原來設計病房的理念。「病人既然是衝著『醫學中心分院』的招牌來的,就表示他們把最後一線希望寄予我們。人有百百種,有些人可以接受安詳過世,有些人就是甘願戰到最後一兵一卒──我們有什麼理由去辜負人家的期待和意願?」

護理師說我們醫師對病情輕描淡寫,不見得公允,卻也不無道理。原因是這位主治醫師查房的時候,不論一開始把病情說得多嚴重,結論總會加上:「所以現在還有下面兩三種療法可以試試……」甜蜜哥就是願意戰到最後、血流沙場的那種人。不是他有意粉身碎骨,而是他才四十歲,兒子才剛上小學。再說,甜蜜哥與妻子從年輕便相依為命、如膠似漆,所以即便自知癌末,說什麼也要為了妻小賭一把。就這樣賭了一輪又一輪的化療,直到他骨瘦如柴、兩頰凹陷,根本就只剩一息尚存。

我身為住院醫師,夾在護理團隊和主治醫師中間,兩邊各有道理,我自是難為。這時眼看甜蜜哥如風中殘燭,欲滅未滅,但病人和太太面對安寧照護,卻是連討論都不想討論──一律用「我們要正向思考、樂觀看待」來回絕──我便向主禱告:「主啊,將殘的燈火,你不吹滅;此時此刻,求你啟示我,該如何延續甜蜜哥家的明光?」

主給我靈感,我進入病房的時候不再和甜蜜哥或他太太提安寧或 DNR,反而更關心他的食慾和睡眠,順著太太的擔心給予建議,讓他們去調整;一有檢驗報告出爐,我就把太太找到護理站詳細解釋,她不懂的地方我亦一一回答,太太的敵意逐漸變成信任與感激。就這麼過了幾天,有次檢驗報告實在太差,我見事不宜遲,便請了病人最親的姑姑到醫院(病人父母已雙亡),說要解釋病情。

病人姑姑開口就說:「醫師,我知道我侄子已經來日無多,不知道能不能請你們盡量讓他再撐半年就好?」半年?我瞪大雙眼,故作鎮定地說:「姑姑,對不起,依我判斷,甜蜜哥大概活不過兩個禮拜。」

「嗄?!兩個禮拜?!」這回輪到姑姑雙眼圓睜,面色蒼白,幾乎要暈倒。然而她隨即顯出身為長輩的明理與冷靜:「能不能請黃醫師您跟我侄子的太太再說明一次病情?因為您是她最信任的醫師。我會和您們一同勸她讓我侄子接受安寧治療。」我怎麼也沒想到就在短短幾天內,我已經成了甜蜜哥太太「最信任的醫師」。我暗暗慶幸自己找了姑姑來,要不然兩週內病人若死亡,家屬大概怎麼也無法接受吧!

然而接下來劇情的發展並不怎麼溫馨。甜蜜哥的太太暗地裡哭了不知多少次,就連最後終於同意簽署 DNR 之後,當護理師把不急救同意書拿到她面前的那刻,她竟崩潰了,哭喊著她簽不下去,最後是她妹妹代她簽名。甜蜜哥果真不到兩星期就過世了,他的遺體要移出病房的時候,太太伏在尸首上嚎啕大哭,責怪他不守信用,說好要一起走一輩子,怎麼就這樣先走了。旁觀者無不鼻酸。剛好隔壁病房的護理師,兒子和甜蜜哥的小孩同班;前去喪家弔唁之後,回頭告訴安寧病房護理長:「甜蜜哥的妻子在他走後,整天足不出戶,在床上抱著甜蜜哥的衣物不停地哭。」

「怎麼會這樣?」護理長和病房的資深護理師分享她的擔憂:「我在想,是不是我們安寧照護做得不夠?我們是不是應該延伸到病人過世之後,持續關心家屬?」我則想著:為什麼大家看來都做了「正確」的事,卻彷彿「感覺」並不是兩全其美最好的結果呢?想來想去,我只想到下面這個結論:病人在不治之症中學習面對自身的有限,並與之共存;醫護人員同樣也要面對人的有限。或許關鍵從來不只在打破自身的限制,而更在於從自己的限制轉眼望向上帝的無限。